青山处处埋忠骨

写在前面的话：

记得大学毕业那年，我临时接到了一个任务，希望我能参与采访几位在杭的抗美援朝老战士，并以他们的口吻，为他们留下一段口述历史。

这段经历，给予我极大的震撼。他们虽然身体不便，但说起那段历史依然精神矍铄，口齿清晰。那些老人常常说，他们是幸福的，因为他们的许多战友都牺牲在朝鲜，甚至没有留下自己的名字。石灰桥干休所的荣誉室里，有一面墙，上面有个大方框，像是要张贴些什么，但却什么也没有布置。据说，本来是用来贴那些老战士的相片的，但是他们无一例外的，都拒绝了。因为，那些理应上榜的恰恰是那些被历史忘却姓名的战友们，可是他们永远长眠在朝鲜的山岗上，树荫下。

记得其中一位老人这么总结自己的一生：“我只做了我该做的事。”当时，我心中一震。他们毫无疑问是为我们的祖国做出过巨大牺牲和贡献，可是评价自己时，又如此坦然和谦逊。也许，只有真正经历过惊涛骇浪的人，才能有这般文辞浅显又发人省醒的话语。当然，历史对于一段历史的评价总是多元的，但作为曾经与他们面对面地回顾人生历程的晚辈，依然深深地为他们的勇敢和胸襟所折服。

这段经历，我曾经在学校说过，但并未及一一讲述。如今，和大家分享的这篇文章，是原志愿军20军59师176团战士王玉琳老人的口述回忆。当初，我与王老先后交流过两次，王老的音容笑貌，似在眼前。我写作的第一稿，如实地记录了他在战争中的经历，但被他委婉地拒绝了。他希望，我能记录他在战争结束后第二次入朝的心路历程，我明白他的心意：老人不愿过多谈论自己。因而，改为此文。

今日贴文，也祝愿所有为民族独立作出贡献的老战士健康平安！

青山处处埋忠骨

——记二次入朝的经历与感慨

王玉琳老人 口述

1954年5月中旬，一列志愿军专列驶出了辽宁丹东，驶向朝鲜。记得四年前，我也是坐着火车，唱着“雄赳赳，气昂昂，跨国鸭绿江”，秘密开赴朝鲜前线。今天，我又佩戴着“中国人民志愿军”的胸章，返回曾经战斗过的地方，执行新的任务。‘

这次入朝的使命，是寻找遗留在战场上的烈士遗体。在当年的战斗中，我在20军59师176团工作，主要负责前线牺牲的干部战士的善后任务。每当要在前线草草掩埋牺牲战友遗体的时候，我都舍不得向战友身上覆土。他们刚刚在我眼前还是一个鲜活的生命，现在却躺在冰冷的泥土中。为了便于事后寻找战士的遗骸，我们就用手榴弹箱、炮弹箱匆匆立个墓碑，将战士姓名、部队番号、来自哪里都写着墓碑上。惨烈的战争已经结束，而牺牲的战友们却依然躺在阵地上，我要找到他们，带他们“回家”！

我们坐着志愿军的军列直达平壤。从鸭绿江畔到平壤的一路上，可以看到到处都是和平的景象。朝鲜人民正在田野上忙碌的耕种。一望无际的稻田，在微风中翻起一层层翠绿色的浪花，向人们昭示着今年必将是丰收的一年。但是，战争给朝鲜留下的创伤并没有完全恢复，到处都是炮火留下的弹坑和满目疮痍的村庄。寂静压抑的战争气氛，扑面而来，时刻提醒着我们战争的残酷，要珍惜和平的岁月。到底平壤后，我感觉到在停战后的一年多时间里，还是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崭新的平壤火车站，已经从一片焦土中爬地而起。这里的一砖一瓦，都是由中国人民援建，象征在中朝两国人民的友谊。四周聚集着许多小贩，他们在那里自由贸易，到处交易着中国商品，一幅欣欣向荣的和平景象。

我们坐着67军派来的军车，首先赶赴第五次战役的阵地——月峰山、月峰里、二清洞一带。回到当年的阵地，当年的情景已经完全变样了，到处都是草木丛生，只有敌人坦克的履带印痕还清晰可见。当初，匆匆掩埋战友遗体时留下的标记已经无处寻觅，有很多都是无名烈士。我们只能寻找，阵地上哪里的蒿草和灌木特别茂密，常常就是我们掩埋烈士遗体的地方。每找到一处烈士的掩埋地，我在军事地图上做出标注，再移交给67军处理，然后，朝他三鞠躬，对他说：“战友啊，我们来看你了，我们带你回家。” 整个山坡上，到处都是我们战友的遗体。尤其是在团包扎所附近，整个一片山坡，埋葬着一百多位当年年轻鲜活的生命。

我站在一座山峰上，向南遥望，内心心潮澎湃。记得当年第五次战役，我们曾打过三八线。但是在美帝军队的疯狂闪击下，刚刚占领的阵地又被敌人占领，我们有许多战士牺牲在那里。当时，我跟着2营作战，其中，2营五连的阻击战斗，最为艰苦卓绝。

1951年5月，连队接到死任务，坚守785.0高地。美帝军队的进攻犀利，气焰十分嚣张。连长周厚刚，提出口号，来激励战士们：“越艰苦，越团结；越艰苦，越互助；越艰苦，越光荣；克服困难，就是胜利！”。21日，敌人开始发起进攻，对阵地猛烈炮击6个小时，战士们就躲避在后方战壕里的散兵坑内。等到敌人炮击结束，敌人的步兵发起冲锋，我们的战士才进入阻击阵地，顽强地阻击敌人的进攻。就这样，五连坚守阵地八个昼夜，打退敌人40多次进攻，许多战士都倒在了阵地上。在一天夜里，周连长在前沿埋设地雷时失事，不幸牺牲，被追记为一级战斗英雄，五连立集体一等功。当年5连的阵地，在朝鲜停战线以南地区，我不能带他们回家了。时至如今，牺牲的五连战士，依然坚守在阵地上，永远长眠在朝鲜的上岗上树荫下。

完成了那里的任务后，我又回到了长津湖畔。那里已经整理完毕，整整齐齐的排列着战友们的墓碑。中间是杨根思烈士的墓地。他的墓是有三根杉木，支起三角墓碑，上书“杨根思烈士永垂不朽”。在那里，我踟蹰良久，眼里到处是战友的青冢和泪花，心里非常酸楚。站在杨根思墓前，我肃穆而立，恭恭敬敬地行三鞠躬，不禁落泪。朝鲜人民对志愿军战士满怀深情厚谊，烈士陵园里常年鲜花不断。朝鲜阿玛尼自发前来维护烈士陵园，甚至会跪倒在墓碑前，痛哭不已。

回想起当年在死鹰岭的血战，那是一个听名字，就能感到寒意的地方。美军的火炮非常猛烈，对我军造成了极大的威胁。敌人的飞机，来回轰炸我军的阵地，而且掠地在山间飞行，气焰嚣张。而我军的步兵装备主要缴获自国民党军的“中正式”、“汉阳造”，就连在抗日战争时期缴获日军的“三八大盖”都很少。由于部队入朝过于仓促，重武器一时还无法跟上。

战士没有饭吃，也没有咸盐，战士们都是饿着肚子和敌人作战。当时，我在团部机关，就只能吃个“地蛋”。而在基层连队，因为敌人的空中封锁，炊事员想把在连队伙房里煮熟的土豆送往阵地上，都非常困难。因此，当土豆分到每个战士们手中的时候，都已经结成冰块了。班长只能把土豆揣在怀里面暖一暖，再分给各个战士，勉强食用。即便到了后来第五次战役，吃饭依然非常困难。虽然已经可以吃的炒面，但都是粗高粱面，根本难以下咽。而且没有菜吃，我们只能行军时，挖一种叫“灰菜”的野菜，用美国鬼子的钢盔当锅，炒面就着灰菜吃。灰菜不仅难吃，而且没有容易拉肚子，又没有咸盐，我们行军都没有力气。

而且当是，我们别说没来得及换装，干部战士们还穿戴着温带的棉衣、回力鞋和大盖帽，南方的棉衣无法抵御朝鲜的严寒天气，就连随身背的被子都没有了。因为当时在行军途中，为了轻装上阵，加速前进，就把被子都扔了。朝鲜多山，地势很高，因此那儿的冬天比我国东北还要寒冷，最低温度常常是达到零下三四十度，漫山的大雪可以没过膝盖，部队行军非常困难，在下山的时候，没有山路，战士们只得在山坡上，坐着“雪车”滑下山去的。在行军时，身上散发热量，勉强还能抵御寒冷，一旦停止前进，就冻得不行了。为了抵御严寒，我们就像日本鬼子一样，拿毛巾包头。有些冻伤的战士，抬下阵地以后，脚上穿的回力鞋根本脱不下来。我们用剪刀剪破鞋子，也仍然脱不下来。部队大面积的冻死冻伤，司号员吹起冲锋号，准备发起冲锋，但是却见不到战士跳出战壕。有些战士在阵地上，端着步枪，保持着战斗状态，但是在打扫战场时，我们才发现已经牺牲在严寒手中。大批的战士冻死冻伤，冻伤的战士的身上发生大面积的溃烂，状况之惨烈，不下于战争。

因此，在这种不利的情况下，为了朝鲜人民，为了保家卫国，为了世界和平，依然坚持作战。记得在参战前的动员中，老兵们对美帝国主义恨之入骨，都积极要求到朝鲜参加战斗，都说：“美帝国主义侵略我们的兄弟国家，我们不能等着看，美帝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们也可以打败你！”革命英雄主义和国际主义的气氛弥漫在部队的各个角落。我们正是凭借战斗的勇气、英雄的气概和必胜的信心，击败了没帝国主义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王牌部队——美国陆战一师！

8月初，我完成任务，返回祖国。从此，我再也没有回到过这片曾经战斗过的土地。坐在列车上，我又唱起了当年在阵地上的歌：“革命人永远是年轻，好比大松树，冬夏常青……”

我们现在无疑是幸福的，而这种和平与幸福正是烈士用生命换来的。我的战友们战友，你们牺牲在朝鲜，甚至没有留下名字。“为什么战旗美如画，英雄的鲜血染红了她。”抗美援朝战争胜利的丰碑，是由这些无数年轻人的生命和鲜血铸就的，但是历史却如此残忍，没有记住他们的名字，只赋予了他们一个共同的称谓“无名英雄”。我们要珍惜当下的和平而幸福的生活。告慰那些为了胜利而付出生命，却永远无法回家的志愿军战士们。

（封面贴图来自网络）

欢迎大家能在这里分享自己在阅读和思考过程中的感悟。如果你想分享一篇你读过的文章或书籍，请随附读后感言和出处，随感可长可短哦。

来稿发送至邮箱：qiyexs@163.com。

标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