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威格《伟大的悲剧》教材微瑕

从这里我们分明感到悲剧包含这些信息：遭遇不可战胜的厄运，但是没有屈服于厄运，而是和厄运进行了殊死搏斗，最后毁灭了自己的生命。生命虽然毁灭，可是心灵却经受了考验，考验撼动了人心。凡是具有这样几个因素，无论主人公身处哪一个历史时代，都是最伟大的。

带着这样的理解翻阅了悲剧的定义。如下：悲剧指的是主体遭遇到苦难、毁灭时所表现出来的求生欲望、旺盛的生命力的最后迸发以及自我保护能力的最大发挥，也就是说所显示出的超常的抗争意识和坚毅的行动意志。

西方悲剧理论认为悲剧性就是指人对死亡、苦难和外界压力的抗争本性；悲剧主体具有强烈的自我保存和维护独立人格的欲望，往往因为对现状的不满而显示出强烈的不可遏制的超越动机，并能按自己的意志去付诸行动，即使命运使他陷入苦难或毁灭境况之中，他也敢于拼死抗争，表现出九死不悔的悲剧精神。

茨威格对斯科特一行的评价符合悲剧的定义，可是回到文本，却发现茨威格并没有集中表现斯科特一行与不可战胜的暴风雪进行怎样的殊死搏斗。反而发现更多与这个定义和结论有间距的描写。作者写他们在刺骨的寒冷中一连几天畏缩不前，特别强调的是人的勇气终于渐渐被大自然的巨大威力所销蚀。他们身上有惊慌和胆怯，他们在无助中祈求上帝保佑，威尔逊博士和奥茨死掉后，剩下三个疲惫羸弱的人吃力前行，疲倦之际，不抱任何希望，只凭着迷迷糊糊的直觉支撑着身体，每到一个贮藏点，迎接他们的是新的绝望。到最后，任何希望都破灭了。到最后只有死路一条，死可以很狼狈，也可以死的体面，体面是人最后的尊严。文章到这个时候，写他们在无可选择的情况下，爬进睡袋骄傲地等待死神降临，没有哀叹遭遇的种种苦难。这是从容坦然赴死。

既然没有泼墨重彩写斯科特一行与恶劣的天气做拼死抗争，为什么茨威格评论他们是在同不可战胜的厄运做搏斗呢？评论不应该是一种在实写基础上的虚写吗？虚实间不该是彼此呼应相契合的关系吗？那些胆怯、无助、绝望、祈祷神灵护佑的行动，这些在灾难面前的生物本能不是拼死抗争，又怎么可以称得上最伟大的悲剧呢？这样的评价是不是显得牵强？想到鲁迅先生对悲剧的定义，或许他的定义更加符合茨威格所要表达的最伟大的悲剧内质。

鲁迅先生在《再论雷峰塔的倒掉》中说悲剧就是把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为了更好的理解鲁迅先生对悲剧的定义。我们可以先迂回一步。

首先我们不能单纯地以为只要被毁灭就一定具有悲剧的特质，毁灭的结果和悲剧特质不能完全等同。如果能等同的话，那么十恶不赦的杀人犯被处刑或者有的暴徒在械斗中丢了性命就是悲剧。这样的结果显然有悖人心价值判断。要看到悲剧前还有一个界定，那就是被毁灭的是有价值的。价值是什么？价值意味着是真、善、美，包含着人类固有的愉快、正义、快乐本能。有价值的东西被毁灭能够引起读者强烈的心灵震撼，内心悲戚，怜惜；而没有价值的东西被毁灭则不会在人们心里留下这样的体验，甚至还会有如释负重的感觉。

斯科特一行五人，他们身上凝聚着人类美好的德行。威尔逊博士在离死只有寸步之遥的时候，还在继续进行着自己的科学观察，他的雪橇上，还拖着16公斤的珍贵岩石样品。在生死考验的边缘，威尔逊博士已经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他在个人生命和科学之间抉择的时候，选择了科学，这种献身科学的精神是令人敬重的。奥茨为了不拖累自己的战友，像一个英雄一样向死亡走去。为了减轻队友的负担，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这种勇于担当自我牺牲的精神是可歌可泣的。尤其是斯科特，他接受了一项残酷的任务，那就是要在世界面前为另一个人完成的业绩作证，而这一事业正是他自己所热烈追求的。这一点尤其能考验出他的道德水平。虽然心有不堪之痛，但是最后能勇敢接受失败的现实，履行神圣的使命，忠诚，守信，这正是英雄的气质。

斯科特一行人在暴风雪的考验下，在不可战胜的厄运面前，展现的不是战风斗雪似的武士精神，更多的是英国人身上所具有的美好品质。他们的身体虽然被毁灭，但是这些美好的品质如泱泱江水，永世流淌。有着美好品德的生命被残酷的厄运毁灭了，为这样的生命痛惜，为这样的品德击节赞赏。

把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这是鲁迅先生对悲剧的定义，联系文章内容，也是茨威格在文中要传递的讯息。综上分析，茨威格对斯科特一行的最后评价和他在文章里重点写作内容确实有一定的间距。如果换成这样的评价或许更合适一点：一个人虽然在不可战胜的厄运中毁灭了自己，但他的美好品德却得到了最充分无疑的表现。所有这些在一切时代都是最伟大的悲剧。

相对整篇文章所传递的深刻宏旨，这点间距只能算是白璧微瑕。

         怕什么真理无穷，进一寸有一寸的欢喜。